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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段貞夙(人生雜誌)

寫影評的時間不算短了,但面對這部影片,卻是我第一次覺得,我不該僅是用敘理論述下筆,說得更白些,似乎,連影評文字在此都該沉寂,看了影片後,只想隱於心內的蒲團之上。因為,這部電影,猶如一篇呈現萬物有情的生命史詩,涓滴無聲,卻又恆流不息,甚至它像一位禪師,以無語靜謐,帶領行者從吵雜喧鬧的根塵境相,抽離返回,深入內心,默照著生命來去的亙古命題。然而,即使是如此的言語道斷,心行處滅,仍是得在此留下言語的方便。


西方電影裡有關所謂靈魂旅程的題材並不罕見,但通常不是以某人的轉世為主軸,就是安排數個主角各譜人生樂章,再予以交織陳述,然而這部影片在內容上令人耳目一新的,正在於它的四個主角,分別是老牧羊人、小山羊、杉樹與木炭,人、動物、植物、礦物,這四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與物,串連出電影中靈魂的四段旅程。這在導演(亦是編劇)來說,並非胡湊瞎碰,從其電影原文片名Le Quattro Volte,便可知其端倪,Le Quattro Volte是源自公元前六世紀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『靈魂不朽』的理論,這位希臘文化的啟蒙家認為,四種生命形態-動物、植物、礦物和人會不斷循環重生,於是義大利電影導演米開朗基羅.法爾瑪提諾(Michelangelo Frammartino)便以此理論為基底,藉著其家鄉-義大利卡拉布里亞山村作為故事背景,開展了這部《靈魂的四段旅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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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座鏡頭前依山而築的小村,讓我不禁想起曾在Discovery頻道看到介紹義大利小山城的記錄片,小村裡人們的生活方式都還停留在兩百年前,幾乎是同樣的氛圍,在這彷彿與世隔絕的村頭,住著一位獨居老牧人,導演以近於記錄片的手法以及遠景、長鏡頭等電影語言,安靜地呈現老牧人日復一日的生活---每天早晨,帶著一隻忠心的牧羊犬、一群山羊,走出山城、穿過森林,來到一片山坡草崗,傍晚時,再原班人羊,同一條路回到山城。一個人的小屋裡,唯一的裝飾就是牆上一只只有著歲月痕跡、凹凸不平的鍋子,而唯一的不規則變化,大概就是經過了一天,從鍋裡奮力拱出鍋蓋、那一隻隻爬散各處的蝸牛吧。在影片中,我們不曾聽過老人言語,也無人與之對話,或者根本也沒必要說話了吧,在規律如常與簡單獨居的牧人生活中,言語是多餘的,牧犬的吠聲與羊兒不時的喋喋咩咩,是老人身旁唯一劃破瞌睡般死寂的聲響。

牧人老了、病了,喝著藥粉,隨著鏡頭的推移,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藥粉,竟是山城教堂裡侍者每日掃地得來的"神蹟灰塵",是牧者每日以一瓶羊奶換來,至為珍貴,因為裡面有著他所相信的神予力量,讓他還能存活著,然而一夜,老人遍尋不著藥粉,他不知已無意間遺失在牧羊的草坡,清晨,狗兒看守著主人家與羊欄間的道路,忠心地對著難得來往此路的人車猛吠,村裡舉行宗教儀式的隊伍人群驅趕狗兒,忠犬不悅吧,事後頑皮地將擋住小卡車後輪的剎車石咬去,車子倒退嚕,撞壞了羊欄,羊群四散不可收拾,或於村間小路、或進到一旁老人屋內,彷彿正在好奇嘻鬧地參觀著主人的屋舍,一連串陰錯陽差,鬧劇般幽默地打破了山城的死寂與老人生活的枯躁,也震盪了一下觀影者至此平靜無瀾的腦波,但就在這突兀的意外中,鏡頭前,被羊群圍繞、躺在床上的老者,嚥下了最後一口氣。老病死,安靜無影地襲來,沒有嚎啕,沒有哀傷,前時歡慶儀式隊伍所在的小徑,不多久後,便成為護送老者棺木離去的不歸路,導演以兩者在分叉路口上,通向不同方向,暗喻了生命的生死殊途。火化棺木的門關上,黑畫面,暗喻了前生的結束與中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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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達十五秒的黑畫面後,是小山羊誕生的特寫,胎衣血漬中,小羊獨自奮力站起,赤裸地呈現了生命的艱難,竟是從第一步便開始。一天的開始,成羊隨著牧者去山上吃草,小羊兒們一如人類的幼兒在幼稚園裡玩耍探險,一把掃帚的傾倒在地,都足以使小羊嚇得擠作一團、不敢動彈,然後戰戰兢兢地趨前觀察,導演以如此看似平凡的記錄畫面,讓我們再次回首著懵懂之初,世界是如此新奇但也充滿著恐怖,生命成長的過程,就是如此一連串心與境的交涉。第一次外出,小羊隨著羊群踏上充滿期待的旅程,但即便是宿世熟悉的道路,但在幼小的身體與無知的心靈中,林間一個坎溝,就足以讓小羊因無法爬出,而離散了羊群,聲聲焦急呼喚,不知去路,也不著來處,迷途無助的幼小生命蜷縮在樹下,終究不敵黑夜與寒冬的吞噬,這回,十五秒的黑畫面,也許引人低迴與哀憐,然而卻也昭示了無常,在大自然中,從不遲疑地隨時上演著。死亡,從不顧戀生者是老或少,當鏡頭轉而置放在大遠景的廣袤天地時,才發現,同情與悲憐,也只不過是一種妄想的情緒罷了。


小羊死去,隆冬不會永遠,大自然中四季的更迭依舊,冬去春來,枝綠芽萌,然而林中高聳的杉樹,正因其筆直高挺,成了人類歡慶儀式所需標的之首選,福兮禍所倚啊,樹,沒有任何抗議與商討,就這樣被砍下,在歡呼簇擁中,兀立於山村之中,然後再次被拉倒,如同咱們祭孔儀式後的拔牛毛(智慧毛),賓客們紛紛擁前拔下樹上的枝葉。樹,因緣已變,不再是樹,成了光禿一根的木材,然後被鋸成一斷斷,依粗細分類,再井然堆疊,導演巧妙地於此中,以木頭的主觀視線,引出了下一個黑畫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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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著,我們見到了影片一開始令人不解的幾個鏡頭---一人在圓丘形土堆上鏟撥著、煙從此大土堆中竄冒上升。原來是工人們將木頭堆疊成丘形,加上乾草泥土後予以燻燒,最後再逐一剝解開來,就成了木炭,又一次新生,雖然是以無情的形態,來到世間,然後,被載運在同樣的卡車上,開往老牧人屋外的路上,老牧人已逝,欄傾羊去,忠犬不再,木炭,被送到一戶戶人家,帶給人們溫暖並熟化飲食、予人餵養,一如老人過去也是在黑夜中守著一盆木炭火爐而活著。導演以俯瞰鏡頭,再次讓我們凝視著九十分鐘後,人事已非,但依然熟悉的村舍、山林。屋頂囪口,裊裊炊煙,將要往何方去呢,煙不知、風亦不知,代表了生命的故事、靈魂的旅程,將繼續流轉不停。


整部影片的內容雖源自畢達哥拉斯的靈魂不朽理論,但實乃深具佛法韻味兒,生命流轉不息,離斷;然以各種形式出現(人、羊、樹、炭),離常。生老病死的艱難辛苦,在老牧羊人與小羔羊的兩段情節中,展現無遺,在生死輪迴的業力中,無人做得了主,所謂的意外或偶然,無一不是一連串因緣和合而成就的。老牧人屋前的一條道路上,前一秒是歡樂,但下一秒轉為悲苦,苦樂總是交參,輪迴之中無有極樂,死亡固然叫人唏噓,卻又帶來了新生的喜悅與希望,然而有生必有死,苦與樂、生與死,在有為法中,相對而立、互為因果,在這部影片中,導演不斷地以大遠景與長鏡頭的電影語言,令觀影者以凝觀、抽離的心靈視角,自問著,真的需要樂生悲死、著相顛倒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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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在內容上,深邃廣大,引人深省,其形式手法,亦是特別。全片沒有對白、音樂,顛覆了長期以來電影影音元素的豐富性原則,整部電影的安靜,相信是挑戰了觀眾們已然習慣聲光影音的觀影脾胃。但在這兒,導演絕非標新立異地泯絕聲音,而是因著故事內容,自然走向了這樣的電影形式---沒有對白、言語、音樂。這般地沒有語言,在此非但不突兀怪異,反而引導了觀眾能夠將心靈直觀置於理性思辯之上,留下一片內在的安靜空蕩,讓真心得以在虛妄盡滅時,返還流出,猶如導演好幾次以長鏡頭,遠遠地凝視著無人的山城、草坡、大自然,任由地面上人羊來去、天際間雲影遞移,乃至那段約八分鐘長度,一鏡到底狗吠人驅、車撞羊欄、狗喚人救的過程,這番抽離的俯視觀點,逼使我們接納生命中看似巧合,實乃因緣的一切。此外,導演亦以平行近景乃至特寫鏡頭,忠實地記錄山羊生活、小羊玩耍冒險,這番刻意,呈現了其視萬物平等的心態,在此中,鏡頭引發觀影者,進入不再是對立者,而是平等觀照,能所兩亡的境界。以電影語言形式來看此片,實不得不讚歎這位同時在電影學院擔任教職,專授電影語言技巧等相關課程的米開朗基羅,其功力渾厚。


行文至此尾聲,想起文殊菩薩問覺首菩薩:心性是一,云何見有種種差別?這部影片,雖然沒有華麗背景、動畫特效、炫目剪接,但這些素人演員、安靜山城、廣闊林野、平凡的動物,卻奇妙地任運交織出了一部"心性本是一,隨緣成諸有"的無聲但壯闊的史詩,倘若生命、電影都是虛妄假合,但這部講述著靈魂四段旅程的影片,卻高妙地假藉著最原始與樸素的虛妄,帶領觀者有機會走向妄盡,直探法性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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